【怪物/洙植】Lost and Found


李东植的母亲去世了。

这已经是韩株元第三次看男人身着一袭黑西装站在灵堂前。

身为丧主的前刑警看起来十分平静——金英姬女士卧床多年,她的死并不是不可预期的意外,男人对此多半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年轻人在灵前献上白花,朝他的前搭档躬身致意,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对方母亲病房外说过的话,愧疚感油然而生。不是有那种活着就是包袱的人吗?那时的他带着偏见,自以为是地试图同理对方,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其实什麽都不知道。

“我很遗憾,请节哀。”他有些艰难地开口。对方低头回礼,有别于前两次丧礼上尽力压抑着深刻痛苦的脆弱神情,男人在抬起头后朝他露出了温暖的微笑。

“谢谢你特地过来。”李东植说,眯起的眼角带着熟悉的细纹,其中的暖意刺痛了他。

你会没事吗?不知为何,他几乎有种冲动想这麽问,但终究没有开口。

主将引领逝者入天国享安乐。安息礼拜上的祷告唱诗在耳边迴盪。

而我们生者仍在名为活着的地狱之中受苦难,韩株元心想。

像是想要否定浮现在脑海中的不安,年轻的警卫摇了摇头,视线却不自觉地再度停留在李东植身上。男人的身形与灵堂上高悬的十字架重合起来,阳光透过拱形玻璃窗斜斜地洒落进来,为对方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金黄。

那时的他还没意识到一切预感都是其来有自,就像是看着地震后仍显得平静的海面,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小时后那里将会捲起海啸。

韩株元忍不住闭上双眼。

求主垂听我们的祷告,阿们。


×××


男人在丧礼结束后消失了三个月。

第一个月,韩株元觉得需要给李东植一些空间,所以在男人没有回复任何人的讯息,甚至连手机都直接关机的时候,他也没有继续尝试联络对方。

第二个月,江原道某警署的女青科破获了一件持续五年以上的连续性侵案,他忙得焦头烂额,更没有空去想联络对方的事。

第三个月,韩基焕二审判决确定。他突然意识到李东植已经无声无息太久了,一阵恐慌从胃底窜起。

就算男人一次也没有出席过杀死他妹妹的凶手的庭审,他也不可能对判决结果毫不关心。

于是当韩株元再度尝试联络无果时,他直接去调了对方的手机定位纪录。

点开电邮附件等待下载时他的脑海窜过无数想像。或许对方是像那时候的自己与肉舖的女老闆一样,去釜山进行了一趟逃避之旅,或者他会去忠清道南所长留下的那栋湖畔小屋,整日钓着不知道会不会上钩的鱼,或者——最糟糕的状况,他会看见自从丧礼之后就没有活动的一片死寂。下载完成的提示音响起,他用颤抖的手点开定位纪录,结果发现男人过去一週都待在济州岛——接着再往前一天,首尔高等法院的位置赫然映入眼底。

觉得自己的一切焦虑突然显得十分荒唐的青年忍不住摀住双眼笑出泪水,放下了悬着的心,但随之而来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难受情绪堵在胸腔里。

李东植这傢伙究竟又在干什麽了?

隔天他请了假,直接搭上飞往南国的班机。

×××

当他在傍晚的海港边找到李东植时,男人正抽着菸钓鱼,逆着光的侧脸看起来跟株元最后在丧礼上见到他时一样平静。

“我们尊敬的韩警卫亲自大驾光临了哪。你是怎麽知道我在这里的?”他的前任搭档勾动嘴角朝他露出轻挑的笑,再次变长的浏海被吹得凌乱,从肺里呼出的一阵白烟消散在海风里。

事实上韩株元在男人消失的期间升了职,但出于某种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情感,年轻人并没有纠正对方的称呼。

“我调查了你的手机定位。”青年坦承,因为菸味而皱起鼻子。对方批判地咂嘴,将视线转回海面上晃动的浮标。

“这不是滥用职权吗?韩警卫。”

“还不是因为都过去三个月了,你仍然不回复任何人的讯息也避不见面。”年轻人微愠的语气中带着一点指责的意味,“为什麽?甚至就连在韩基焕二审判决确定那天你去过法院的事也——”

“……三个月了吗。”男人又吐出一阵烟雾,摸着下巴上的鬍渣喃喃地说。

韩株元恼怒地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口气。

“你这次又是在逃避什麽?”

李东植捻熄了菸安静地看向他。

那句脱口而出、过于尖锐的质问被悬在空中,无处可去。韩株元怔了一下,带着一丝慌乱迎上对方的视线,那双透入夕阳光线的浅色眼瞳让他想起了初到晚阳时金黄的芦苇地。

×××

“我们回去吧。”东植最后说。

夕阳已经开始沉入海面。男人起身收拾好空空如也的水桶与钓具,沿着海边慢悠悠地走回民宿。株元跟在后头,无法不去注意到对方轻微的跛行。

一阵强劲的海风扑面而来,袭上鼻腔的海潮气味勾起了刺痛的回忆,他忍不住闭上眼。二月的深夜、冰冷刺骨的海水、将人体拖离水面的沉重。他怀着与寒冷一同鑽入骨髓的愧疚跪在地面上,浑身湿透地打着颤,抱住男人因悲恸哭喊而发抖的身躯,感觉对方像攀住浮木的溺水者般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

但那时把对方当成浮木的也许是自己。

×××

从男人居住的民宿二楼房间内可以看见海。

“你到底是来这里做什麽的?”韩株元追问,双臂紧紧环抱着胸口,徒劳地尝试压抑那股难以言喻的焦虑。

“唉哟,我现在是嫌疑人吗?也许我只是突然想度假散散心而已啊。”这并不违法吧,韩警卫。男人绕过他打开了窗,秋日寒凉的晚风灌了进来,带着淡淡的咸味。

“度假……?”那是他不曾预想过的答案。

“没错,度假。这里可是观光胜地啊,跟死气沉沉的文州完全不一样。我就在这里每天钓钓鱼,看看海。听着海浪的声音可以让心情平静下来,也能好好地去思考一些事情。”

“一些事情?”年轻人皱起眉头。

“比如说——如果哪天我也死了,后事该怎麽办之类的。”

“什、”男人的回答让他几乎噎住。

“嗯。如果哪天我死了,就把晚阳花园留给你吧。在晚阳的那年你几乎把那里当自己家了不是吗?”虽然你还是没有缴房租。年长的男人转过身来,勾起嘴角朝他露出了那副熟悉的微笑,他分不清对方究竟只是在开玩笑还是真心的。

“李东植先生,请不要说这种话。”年轻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可是认真的啊,毕竟这世上和我有血缘的人都离开了。”男人背靠着窗沿仰起头,微捲的发丝在风中飘动。

我现在究竟是自由了,还是孑然一身?

难以名状的恐慌再次从胃底窜升。

不是的。不要这样。株元发不出声音。他曾以为感情是男人设下的陷阱,但实际上应该反过来才是。那些名为感情与羁绊的钢丝深深陷入李东植的血肉里,然后在断开时把他的一部份狠狠撕扯下来。一次次的离别与死亡把男人削切成了疯子李东植的模样,但他究竟还剩下多少可以失去?

株元彷彿又见到了男人穿着黑西装的错觉,窗外艳红的晚霞洒在对方摇摇欲坠的身影上,像是浑身浴血、遍体鳞伤。

年轻人咬着颤抖的下唇踏向前去,紧紧抓住了前任搭档的肩膀。

“我不是会轻易消失的人。”他瞪着男人如此宣言,发红的眼眶湿润着,“我不会轻易消失的,所以……”

“我知道。”

年长者吐出一声轻柔的叹息,带着菸草气味的乾燥唇瓣封住了年轻人未出口的话语。

你终究还是锲而不捨地追着我来了啊。


×××


李东植心想自己多半知道年轻人为何而来,但他并不打算谈论那个话题。

他伸手揽住青年的后颈将他拉得更近一些,再次贴上那对丰厚而柔软的唇,感觉对方的手掌跟着托住了他的后脑勺,急迫地加深了这个吻。

曾有两次,青年也是这样带着近乎绝望的迫切回应自己。那是在对方于滂沱大雨中浑身湿透地跪在他面前,发誓要亲手抓着父亲坠入地狱之后;还有在疯狂搓洗完指甲缝间乾涸的血液,带着发红的指头与浮肿的双眼走出浴室之后。

他实在没办法放着露出像淋湿小狗般无措眼神的、宁可牺牲自己也想代替他踏入陷阱的年轻搭档不管。

那时的他伸手抱住了几乎在愧疚与自责中灭顶的韩株元,用亲吻和做ai堵住年轻人的道歉,试着将对方拽离水底。如今青年再次带着相同的眼神出现在他面前,东植却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不会也拖着对方一起溺毙。

株元搂住他的后腰时,手背无意间碰到了他的外套口袋。喀啦。里头的塑胶小瓶发出了内容物相互碰撞的微弱声响。年长者像是突然清醒过来,毅然抓住青年的肩膀将对方轻轻推开,结束了眼下的温存。但大老远从江原道一路追来的年轻警察显然不会就这麽轻易地放过他,株元抬起手,微凉的手掌试探地碰上他消瘦许多的脸颊。

“李东植先生。”年轻人低声喊他,拇指悄悄抚过他眼眶下的阴影。“你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吗?”

“唉哟。”东植眨了眨眼,接着苦涩地弯起嘴角,“我们韩警卫也会关心人了哪?”他退后一步,靠上敞开的窗户安静地笑了起来。

株元不解地看着他。男人像是要投身进窗外残有最后一丝馀晖的夜色之中般仰起头,双肩随着越发剧烈的笑意颤抖不已。你这是在做什麽?这到底有什麽好笑的?年轻人皱着眉质问,得到的回应却只有沙哑而空洞的笑声。

“李东植!”年轻人恼怒地喊道,一把拉住他快要掉出窗外的身体,东植却只是一劲地笑,直到眼角浮出的细纹也被泪水沾湿。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确实,那句再耳熟不过的关切过去曾好几次把他从负罪感的深渊之中拽出来——就算身处地狱,日子还是得过,所以填饱肚子,好好活着吧。可对自己说过这句话的人们也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了,残留下来的就只剩下怅然若失的疼痛。

就像是反复发作的溃疡一样,那种疼痛他实在是经历过太多次了,多到几乎要变成一种习惯,连反抗都让人感到精疲力竭。力气被逐渐夺走,意志被缓缓消磨,直到最后连呼吸都令人疲惫;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在溺死前还能挣扎多久。

别拉着他坠入你自己的地狱,他想。

但他也知道固执的年轻人并不会轻易松手。

最终,男人那看似毫无由来的笑还是消停了下来。东植撇开头抹去眼角的湿润,吐出一阵深长而疲倦的叹息。

“看来不管我逃到哪里,你都会追上来吧。”

他的手掌复上对方仍攥着自己上臂的手,将之轻柔地拉到身前握住,就像过去的那个夜晚一样。

“株元呐。”他低垂着头,轻轻摩娑年轻人捏紧的指掌,重叠的指尖传来了不知道属于谁的微弱颤抖。

你能够拉住我吗?


×××


曾经韩株元以为自己不需要那些纠缠不清的感情。只要装作冷漠、装作毫不在乎,如此一来便不会受伤。

在亲手逮捕李东植的那一夜之后,他几乎隔了一年才再次见到对方。期间他一直单方面地怀抱着歉疚感,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和男人见面,只是悄悄关注着对方的审判进度,同时辗转透过其他晚阳人确认对方仍过得好。直到南所长一週年忌日的那天,再也拗不过吴智花讯息催促的他惴惴不安地来到了晚阳肉舖前。在他踌躇着是否要进入店里时,李东植从他身后走来。

获判缓刑但仍选择卸下职务的前刑警剪短了头发,连带微笑也变得清爽许多。在看见对方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涌了上来,堵在胸口,鲠住喉头,让他几乎说不出话。

怎麽都没联络呢?出来迎接他们的吴智花用着半带埋怨的玩笑语气问。因为我父亲还在上诉,他侷促地回答,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但李东植只是看着他笑了笑。

那又和韩警卫你有什麽关係呢?

他没想过男人仅用一句简单的话语就能将自己身上沉重的自责感驱散大半。某种一直压在胸口的重物消失了,血液重新流入冰冷的心脏,大力鼓动起来,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轻松了些。

进来吧,别杵在路口了。东植像是领着迷茫无措的孩子般拉起他的手。株元愣愣地跟在后头,突然意识到在这之前,他一直不敢去回想男人那一夜握着自己的双手是多麽温暖,还有自己有多麽渴望再体会一次那份温暖。

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像过去那样急于摆脱那种纠缠不清的情感——即使这麽做会让他多年来建立起来的武装崩毁、让他再次变得毫无防备。

在男人突然消失了三个月、甚至连等待已久的判决结果出来后都没有消息时,韩株元除了焦虑以外还久违地感受到了某种陌生的疼痛——彷彿心脏的柔软处被撕开、硬生生剜出了空洞的巨大缺口。为什麽呢?明明早已习惯了生命中的人来来去去,因而学会了如何以淡漠与疏离来防卫自己;如今他却发现自己宁可忍耐着那份疼痛,也想继续把男人留在生命里。

没错,李东植不能出事,他需要保证男人的安好,如此一来自己的信念才不至于崩塌——株元总会想起在那个发现了真相的雨夜里,自己是如何卑微地跪在男人身前哭泣。你不能再这样受伤了,你什麽错都没有,所以请你不要变成怪物。他抓紧搭档的袖子呜咽着恳求,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混浊的泥水渗进裤管里,让他止不住地发抖。

这样是不对的。犯了错的是我,该被惩罚的是我。让我抓着父亲坠入地狱,让我代替你成为怪物。

但东植领着他进了屋里。即使真相让他们同样痛苦,男人却沉默地拥抱了他、亲吻他,用热烫而潮湿的身体接纳他;在株元搂着男人的腰背达到gao潮时,他觉得自己彷彿也得到了些许宽恕。

可就算李东植能够原谅他,他也没有办法放过自己。

明明男人已经明确地和他说过了:别为此向我道歉,这些都不是你韩株元该承担的罪过。

但他仍认为自己是有罪的。

和自己年纪相近的肉舖女老闆曾对他这麽说过:别告诉我你的伤痛,我不想背负着别人的痛苦过活。当时的他尚无法理解那是什麽意思。如今他才明白——自己执拗地挖掘了太多李东植的伤痛,翻开掩藏许久的旧伤,甚至在上面添了许多道淌血的新鲜创口,就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偏执。

那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偿清的歉疚。

而为此他能做的就只有用尽一切努力,确保自己能够遵守那个抓着父亲坠入地狱的承诺。可当承诺实现时,他又还能为对方做些什麽?

株元呐。年长者发颤的暗哑嗓音温柔地搔刮着他心脏里的缺口。亮起的街灯洒落在站在窗前的男人身上,看上去就像是昏暗房内唯一的光。韩株元抬起头,有些迟疑地回握住那双温暖的手,感觉眼眶发烫,喉头发痠。

你能够拉住我吗?

听见那句微弱的请求时,他突然意识到刘才怡说得没错。只要知晓了他人的痛苦,就会放在心上,就会忍不住去关心,就会无法放开。现在的他想要试着去背负在李东植身上所见的一切痛苦——而那也是曾犯了错的他应当背负的。

是的,我会拉住你。

株元伸手环抱住男人削瘦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将他揽进怀里,过了一阵子后才感受到对方的双手也悄悄攀上背部。年轻人像是终于被允许呼吸一样,蓦地喘了口气。

这次他会紧紧抓住那隻向自己伸出的手。无论李东植向他索求什麽,他都愿意奉上。

因为那同时也是他唯一的救赎。


×××


发不上来的后续在AO3,id同老福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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